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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 三月, 2022

關錦鵬導演 – 鏡下言情 | 藝城遊記

【藝城遊記】鏡下言情 -電影導演 關錦鵬 訪問

縱橫電影業四十餘年,關錦鵬導演為香港影壇締造過不少傳奇佳作,從初執導筒的首部作品《女人心》開始,他擅於拿捏「女性情感」的特點已初見端倪。《地下情》、《胭脂扣》、《阮玲玉》、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、《藍宇》、《長恨歌》等成為華語電影經典,作品曾提名柏林、威尼斯等國際影展大獎,並獲得金馬獎、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肯定,奠定了他在華語影壇的影響力。

在 80 年代香港電影業的黃金時期,武打、喜劇元素的作品大行其道,關錦鵬導演早已突破香港電影公式化的美術概念,堅持作品以「人物行先」,在他執掌的鏡頭底下,不論女人情、男女情、甚或同志情,段段洗練細膩,真摯動人。

情感豐沛的本性,讓他創造出不少代表性的電影角色:梅艷芳與張國榮傾情演出《胭脂扣》,唏噓哀怨的愛情成就影壇上的不朽傳奇、張曼玉演活一代默片女星阮玲玉、躍升為首位在柏林影展封后的華人演員、《藍宇》含蓄溫婉的同性愛情,成為華語同志電影的里程碑。然而不論電影設定如何變更,關導在骨子裏對城市、對當下世代的感懷始終離不開香港。近年,他在大學擔任講師,以教育方式延續對電影的熱愛。

適逢去年關錦鵬導演數部電影完成 4K 修復,並陸續在電影院重新上映,本集《藝城遊記》邀來關導與我們細談多年光影路,一切從「情」出發,看他如何透過電影刻劃出段段細膩動人的愛情,又如何以作品書寫對這座城市百味交織的感情。

「做導演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雌雄同體。」

回顧關導過往的作品,電影兼具藝術性、文學性,而最令其作品於云云電影中突出的,是每個形象立體的角色。從癡心一片的如花、青澀懵懂的藍宇、滄桑迷離的王琦瑤,每個皆擁有豐富的人物形象,以致於抽離在電影之外,這些人物都鮮活立體,彷彿真的出現過在我們生活裡。

能用鏡頭精準捕捉每個角色細膩的感情,我們都好奇導演本身個性上具備甚麼特質,幫助他去塑造電影人物。

導演回想 1996 年為英國電影協會拍攝有關中國電影百周年的紀錄片,那時重訪兩岸三地影史,談及華語電影中的性別議題,其中跟《霸王別姬》導演陳凱歌談及,做導演應是「雌雄同體 」。關導坦言:「即使當時我仍未公開同志身份,但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取向,我覺得這個身份給予我很多女性的敏銳與觸角。」後來從電影回到自身,他首度與母親談及同志身份,坦誠地面對這身份賦予他的獨特性。

可能一般人會覺得電影導演身上都有一股威嚴且不可親近的氣勢,然而眼前這位談吐斯文、淡定自若的導演,卻散發著一股溫和沉穩的氣質,宛如他鏡頭下的人物,不緩不急,自有一番不容打擾的步調。「雌雄同體 」這特點,其實早已貫穿在關導的作品中。能如此細膩地把握女人的陰柔,只因他內心亦在經歷這些糾結與情緒。後來,這些「女人們」各自走到不同故事篇章中,從柔情似水的「媚」,到堅毅果敢的「烈」,全都讓人刻骨鏤心。

若說電影對於導演是生活的延伸,那關導究竟投放了多少「自己」在作品中,又有否試過將自己某些生活經驗投放在電影創作裏頭?

他跟我們分享道:「未必是整件事搬到電影中,但有可能是對某件事所觸發的感受,或是對於某個人、某個角色,甚或是一個空間的感覺。有亦不奇,但我覺得更多的是『感受』這件事,那可能是我記憶中的東西,或是生活中觀察到的東西,加上一些原創的想像空間。」從留意日常開始,關導認為生活上總能給予他創作的靈感與衝動。

「編劇的角色很重要,因為一切由劇本出發 ,而我的要求就是人物行先。」

從創作靈感至一套完整電影的誕生,需要集眾人力量而成。中間隔著劇本創作、美術指導、造型設計、演員出演、後期製作等多個步驟。那麼在電影導演心目中,導演、編劇、演員之間,又該如何互相配合,共同塑造出一個好的電影角色?

《女人心》劇照

關導分享說:「其實由首部電影《女人心》開始,我都是將人物放在首位。當角色成立了,我跟編劇理解人物關係時,會先做很多功課,然後才構思他們碰撞之後會發生什麼故事。無論愛情又好,衝突又好,都是有理據的,你會理解那個人物為甚麼會有這種想法,有這樣的行為。」

因此,當《女人心》鎖定由周潤發、繆騫人、鍾楚紅出演時,編劇邱剛健會蒐集演員、空間、環境等各種資訊,而導演亦會提供很多相關的資料,彼此合作無間,務求故事中每個人物都豐盈。關導為人感性細膩,創作上卻是如此理性清晰。與其說他追求一個驚心動魄的情節橋段,更多的是想塑造出一個真情實意的人物。

《胭脂扣》劇照

而談及其最廣受讚譽的電影《胭脂扣》,故事雖然是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,但他與編劇便就人物塑造上下了不少功夫。他說:「如花一角在原小說中都很精彩,但故事更聚焦以她苦等十二少的事,去襯托出萬梓良與朱寶意那對 80 年代年輕男女的愛情觀。但對我和邱剛健來說,這應該是一套愛情片,而不是鬼片。因此,我更著墨於 30 年代,十二少與如花那段纏綿悱惻的故事。」

如夢如幻月,若即若離花,關導與編劇把握了這點,配合當時「百變梅艷芳」的形象,將如花的男裝、女裝、淡妝濃抹等千姿百態展示出來,讓角色貼近演員,亦讓演員演活角色。

五十年誓言化作煙雲字,他鏡下的如花終歸發現癡心錯付,黯然離去。如此,一套女鬼返陽的故事,化成了淒美動人的愛情絕響。滿是唏噓與辜負的一段情中,如花的敢愛敢恨仍縈繞在這代人心裏。人物先行,大抵就是讓角色都先走進觀眾記憶裡。

「作為一個導演,真的要懂得『既近且遠,既遠且近』。」

任何一種藝術形式當中,創作者在作品中投放個人情感都是無可厚非。然而對電影導演來說,卻要與自己的作品留有一段判斷的距離。導演在鏡頭後看着演員表演,看似是看旁觀者,但其實亦是主宰人物情感流向的人。既然作品源於導演對生活的感懷,我們亦大膽一問導演曾否將自己代入電影角色的處境中,以致難以抽離。

關導毫不猶豫地答道:「不會。以拍《藍宇》為例,正因為本身 gender 的問題,我覺得有些時候不能跳得太入去。有些東西你可以代入到情感,但你同時要做一些判斷,跳出來看那個演員的表演是否真的是你想要的。『既近且遠,既遠且近』就是這個意思,要有一個距離。」作為專業導演,對於自己與演員演出之間的距離,關導早已游刃有餘,自有一套法則。他續說:「我覺得這已經是深植了在心裏,每套戲打從討論劇本的階段,是已經需要這樣。」 

《藍宇》劇照

《藍宇》一戲拍出了跨越性別的深情,關導亦憑著作品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的殊榮。然而,原來這部戲最初公布選角時備受質疑。大家對於男同性的愛情,都覺得應該要有明確的一剛一柔的形象對比。當大家都質疑由劉燁出演的藍宇不夠「唇紅齒白」,導演卻認為不應為角色設限,正如過往的作品,他會放手讓演員去發揮。

導演回憶道:「兩位主角都花了很多心思,記得籌備拍攝的階段,演員已與劇組同住在一間酒店裡,我們圍讀劇本,進行各項籌備工作等,特別對他們兩個直男來說,其實需要時間適應。胡軍很好的地方就是他會一直帶着劉燁,劉燁也是一個很專業的演員,但去到某些時候,胡軍就像一個兄長很細心地照顧他的一些感受。 所以到開拍時,他們基本上就是在表演,完全代入了角色,(性別)這件事沒有再阻礙他們。」

《藍宇》劇照

他續說:「第一日開工我們就在酒店拍二人赤身露體,當時場記和副導演都是女生,但那場戲沒有清場,當時工作人員就在房間做他們該做的事 ,兩位演員就赤裸身子出演。他們共同創造了一樣很難得的事,很自然地,大家做了一件我們相信的事。」一切自然而然,當導演帶領演員演出時,同時給他們留有空間,自然會碰撞出火花。

關導不論在捕捉男女情或是同志情上,都表現得恰如其分,我們都想知道他如何拿捏不同形式的「人情」。導演由衷地說:「我覺得都是一樣的,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 ,我們不要讓性別這件事去左右我們。」雖然從形式上來說,我們可以明確辨出那是一段同性或異性戀情,但對導演來說,撇開性別身份,這些形形式式的故事只不過是兩個個體的相戀。最後一角在工地裡因意外死亡,逝者已矣,獨留生者在餘生回味這段苦澀的禁忌愛情,而鏡頭外的觀眾何嘗不為這段未能開花結果的關係黯然神傷。

「我跟演員的溝通都很直率。」

雖說導演開鏡以後,要與作品保持一段距離。但鏡頭背後,關導跟演員的相處則密切得很。他直率地分享道:「我會將自己一些個人經驗、感情上的挫敗,甚或所有事我都可以告訴演員,但我同時想演員能將內在收藏的情緒分享出來。若在拍戲的中途,演員在某場戲停滯住,我會提醒他從個人經驗中抽取某種情緒,再搬移到演出中就對了,我好在意跟演員的溝通。」身為導演,關導清楚地把控了情感與理性的投放,體貼地引導演員的表演,也留有讓人理性思考的空間。

面對演員,關導可以說是完全打開心扉地與演員對話,這種推心置腹的交流,亦讓他跟演員擁有更深厚的聯繫。他分享道:「例如剛才《藍雨》提到的胡軍和劉燁、《胭脂扣》裏的梅艷芳、《長恨歌》中的鄭秀文、《越快樂越墮落》中柯宇綸、陳錦鴻、邱淑貞等等,我們都談得很細緻。」當然,拍攝總有殺青的一天,演員們後來各自回歸自己的生活與工作,昔日在影場交換過的經歷也就被大家穩穩藏於心池。但無可否認的是,他們彼此分享了一部分的生命。

《長恨歌》劇照

這種坦誠相對的交流對於他們來說是私密的,導演也沒有分享得太深入,但我們從演員們的反饋中得知,其實他們都深刻地感受到導演那份坦率與細膩。曾經二度出演關導作品的鄭秀文就曾在訪問中表示,關錦鵬是個非常用心的導演,他用心對待任何一個演員,讓他們盡情投入角色,相處間也讓人感受到一股溫柔的力量,就連演員看在眼裏都覺得感動。

「好的演員和好的學生一樣,他們求知的慾望都很強。」

關錦鵬導演最新的製作是 2018 年的《八個女人一台戲》,電影製作以外,他近年亦於香港城市大學任教電影相關科目,並參加藝術發展基金的傳承計劃,指導年輕導演的創作,積極扶持電影新秀。

由以往在光彩亮麗的大明星間周旋,到現在成為啟蒙學生的導師,面對演員與學生,他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又在哪呢?

關導想了想,沒有刻意為他們定出分野,答道:「唯一一件事就是我覺得好的演員和學生,他們求知慾望很高這種特質很相近。我經常提醒學生,你應該要有 『why』先再去想『how』 ,每件事都應先詢問。例如演員對角色有很多問題,他們會找導演溝通。學生如是,當他們在探求一些東西,或是需要協助時候,我都很樂意去幫助。」

談及教學情況時,關導特別強調自己從來不告訴學生應該要怎樣寫一個人物,而是會給予他們更多想像空間。他說:「我覺得創作正要這樣,他們來上我堂,不是要拍關錦鵬的戲,找到自己的東西才最重要。」他又鼓勵學生多看電影作品,尋找出自己喜歡的「感覺」。就如關導曾提及自己喜歡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與溝口健二,他們都以鏡頭凝視女性一生,導演透過欣賞與轉化,製作出來的又成了啟發下一代的經典作品。

「作為一個香港人,真的有很多東西可以有感而發。」

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導演,關導過往亦曾到過上海、北京、紐約、台灣等不同城市拍攝,縱然時代及環境背景不一,最後故事創作始終以香港為本位,香港這座城市又給予他甚麼創作養份?

關導回憶起自己還在跟隨不同導演當副手的時候,當時製作資金雖然不多,但電影製作圈子卻有一種凝聚力,並由此引起本地影壇的黃金盛世。見證過電影製作的鼎盛時期,關導認為當初那股推動他的 spirit 仍沒有消失,只是無可避免地產生了變化。

他說:「身處現在這個大環境,八九十年代那風光已經不復再。以前拍戲是賺錢的,但現在很多年青導演都要得到政府的資源才拍到。反過來看,既然無辦法重現八九十年代那個製作風景的話,那麼在創作上,譬如導演身處香港,香港這幾年發生很多事 ,你有沒有留意到這個城市,社區以及空間建築物上呢?作為一個香港人,你應該對這些東西有感而發,並紀錄這個地方帶給你的感受。」 

大家不難發現關錦鵬導演經常透過鏡像的意念,將電影與當下的時代、城市作出對照呼應,由此,身份探索、國族政治等議題都通過情節似有若無地滲透出來。一句「五十年不變」,成了《胭脂扣》(1987)中如花與十二少的愛情主軸、《人在紐約》(1989)拍出三個女人在外地各自掙扎,暗喻漂流在外的華人經歷、《越快樂越墮落》(1998)片尾中響起首黃耀明改編的《暗湧》,一路伴隨那段彷如沒有盡頭的青馬大橋,其實都是九七前後的時代轉折。

在這些作品中,看上去是在編寫不同人物的情感交織,其實每套作品背後都隱含著導演自身對城市乃至於時代的感懷。導演說:「我知道現在不可能得到像往日拍《胭脂扣》、《阮玲玉》那麼多資金,那我就更想做好劇本,好好拍香港。」透過今天的訪談,我們又更確定關導對於這座城市的關懷從未止息。

他說:「的確香港這個福地近年發生過很多事,我覺得你要找到一種感覺,在這個階段,疫情又好,什麼也好,總會有些東西你是不說不可的,那未必需要是大製作,可能是低成本的。我會鼓勵香港土生土長的年青導演,不要離開這個城市的感覺去拍。」

歷史、文化、人情都是世代輪迴的,一套好電影的寶貴之處在於相隔多年,不同年代的觀眾都能從中找到與其共感的情緒與體悟。而對關導來說,他覺得好的電影需要留白,留給觀眾自己去感受發生在他生命中的事。話不言盡,也是一種電影美學。關導感恩自己的作品相隔數十年後,仍能被高清修復,重新在大銀幕上上映,進場觀賞的,竟然都是年輕一代,他笑說:「電影這樣留下來才有意思。」

光影長河中,經典並沒有隨時光消散。關錦鵬導演在作品裡傾注的人情、電影情乃至城市情,都將深刻地駐紮在這代人心裡。


Executive Producer: Angus Mok
Producer: Vicky Wai
Editor: Ruby Yiu
Videography: Andy Lee, Angus Chau
Photography: Angus Chau
Video Editor: Andy Lee
Designer: Edwina Chan
Special Thanks: Stanley Kwan ; Golden Scene Co. Lt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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